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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1 七、欲幻

    那是,拜师后的第三个年头。

    上官婉儿也没察觉自己这几年是如何过来的,感觉每日的情形都差不多,每日都是在这山林间感悟、修行,每日都是为了一口饭食添柴烧火。

    有变化的,是她的个头与身段,还有那接连不断的感悟。

    豆蔻年华忙习武,及笄之年静修行。

    溪水畔,竹林间。

    阳光斑驳,鸟语不断。

    上官婉儿持着那杆铁笔起伏跳跃、辗转腾挪,时而笔走龙蛇,时而点出万钧笔力,笔尖留下道道划痕,身周泛起层层云雾。

    待她身形停下,判官笔轻轻划过,周遭云雾瞬间凝出了一幅诗词,但每个字迹尚还模糊、那些气息就已消散。

    没办法,功力尚不到家。

    轻轻呼了口气,上官婉儿跳去一旁青石上打坐,判官笔横在腿上,闭目凝神静静体悟,不觉林间阴影的变化。

    直到。

    哞——

    青牛的呼喊声远远传来,上官婉儿睁眼看去,自是见到了那牧童骑着牛在外路过。

    “师姐!饭了!”

    “来了!”

    婉儿答应一声,将判官笔背在身后,步履轻盈地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牧童也已长大了些,摆脱了那个‘小’字,但性子却越发懒散,躺在牛背上,郁闷地嘀咕了声:“师姐,我糖果吃完了。”

    婉儿笑骂:“过几天就会有人来送,你能不能省着点吃!”

    “爷爷教我的,人生就该及时行乐!”

    牧童理直气壮地反驳着:“在我能吃糖果蜜饯儿就可满足的年纪不去吃糖果蜜饯儿,那等我长大吃这些觉得腻了,岂不是此生都错失了这般乐趣!”

    婉儿俏脸一黑,骂道:“这般多的歪门邪理,也不见你用在读书上!”

    “哼哼,师姐这么勤奋练习,能在纸上提笔写字了吗?”

    “你!别哪壶不开提哪壶!”

    “略略略,我能写!哈哈哈哈!”

    牧童做着鬼脸,婉儿也是气极,两人围着青牛一阵打闹,让这头老牛差点收不住踹出去的牛蹄。

    黄昏时,用餐罢。

    老师父坐在门槛上嘬着旱烟,婉儿换了身宽松衣裙,站在院中的长桌前,提起细笔,打量着面前的笔帖。

    牧童在旁细细研墨,小声道:“师姐你写不出来就让我写,别浪费这么好的纸张呀。”

    婉儿瞪了眼这家伙,后者一阵嬉皮笑脸。

    她也知,师弟的每次插科打诨,其实是为了让她放下心底的魔障,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提笔,轻轻舒了口气,婉儿已构思好运笔之势,即将落笔。

    老师父缓声道:“莫想太多,专注于手中笔,目光放在你要落笔之处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婉儿答应一声,轻轻呼了口气,睁开双眼、手腕低沉。

    可,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幅幅模糊的身影。

    ‘圣上有旨!’

    ‘上官家流放关外云中。’

    ‘婉儿,娘如今只有你。’

    她后退半步,禁不住冷汗岑岑,低头看着自己那颤抖不止的手腕,略微苦涩的一笑。

    “师父,弟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必着急,”老师父不急不缓地道了句,“快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来!我来!”

    牧童在旁跳了出来,接过婉儿手中笔,像模像样地趴在桌子上,开始写写画画。

    婉儿在旁看了一阵,道了声:“我去外面走走。”

    而后独自走入夕阳余晖中,径直往河边去了。

    待她刚走,牧童抬头看向门口那把眉头皱成一团的老人,小声问:“爷爷,师姐这病真能治吗?”

    老人微微一叹。

    “唉,看她自己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能在纸上写字也没啥嘛,”牧童嘻嘻笑着,“再说,平时吃饭睡觉又不用非要写字,能看字、认字、说字,那去茶馆给人说书什么的,也能混口饭吃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人小鬼大,别瞎吵吵。”

    老人瞪了眼自己爱孙,慢悠悠起身,背着手走向院门。

    “爷爷您去哪呀!”

    “去找村里的神医聊聊天,你记得把碗洗了再玩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夜风习习,凉风阵阵。

    带着几分烦忧的少女,沿着溪旁的林间小路随意漫步,表情多少有些展不开的郁闷。

    折一根树枝,在一旁松软的泥土写下几个字样,又将其勾画掉,晃着树枝漫步向前,眼底带着几分思索。

    婉儿其实已经明白自己无法提笔的原因,但明白是一回事,能克服又是另一回事。

    前方恍惚有个人影,婉儿抬头看去,却似是那道熟悉又遥远的背影……

    “爷爷?”

    她轻声唤着,向前快走两步,但一阵夜风吹过,那老人的身影随风而逝。

    婉儿低头站在那,表情略有些阴暗,不多时方才抬起头来,嘴边挂着暖暖的笑意,继续走向前。

    绕过一片竹林,前方能见到许多掌着灯的农园,还能听道其内传来的人声与笑语。

    这里的人民,生活就是如此简单。

    日出耕作,日落而归,谈的是远近的小小稀罕事,说的是家长里短的闲散话语,哪管云中被人说是贫瘠之地,也不会在意长安城太极宫中高坐的是男帝还是女帝。

    家中母亲每隔几日便会差人送来信件,也会提及诸多族中事务。

    他们一家已在云中扎根,靠着经商和买卖地铺,日子红红火火,似已忘记了长安的繁华烟云。

    信中还提到,有祖父的故交派人来寻,送来接济的钱银,母亲系数收下,让他们带走了长安少见的物件。

    自己躲在这般避世僻静之地,这些仿佛已颇为遥远,与自己没了干系。

    “嗯哼哼——”

    有意的哼起少许歌谣,上官婉儿心情渐渐舒缓了些。

    其实想想,不能在纸上写字,那就不能在纸上写字吧,也没什么影响。

    可……

    ‘婉儿呀婉儿,你当真甘心这般下去吗?’

    终是,意难平。

    走了不知多远,也不知何时踏上的归程;等上官婉儿认出前方院落是自己的住处,那守在门前的小牧童立刻跳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禁不住抱怨几声:“师姐!这么晚了才回来!我都要出去找你了!”

    婉儿笑道:“此地既无野兽也无匪患,担心我作甚?”

    “呃,可你是女子呀。”

    牧童挠挠头,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糖果供应机关人,嘿嘿笑着:“爷爷说了,老弱妇幼,咱们这里可是全占了。”

    “女子又如何?妇人又如何?”

    婉儿微微仰头,淡然道:“本师姐拜师前已是能放倒三四个壮汉,如今他们能沾着我衣服角?”

    屋内传来老人的嗓音:“好汉也怕弓弩,功夫深也要躲开机关术,若是自满自足,总有马失前蹄处。”

    “是,师父。”

    婉儿低头行礼,略微鼓了鼓嘴角。

    一旁牧童掐腰笑道:“爷爷,师姐不服呢!”

    这小家伙又拱火,前几次这般情形,自己当真是被师父修理了几次!

    “服!弟子心服的!”

    婉儿连忙喊着:“师父您别听师弟瞎说,弟子一直将师父您的教导记在心里的!”

    “晚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哼了声:“明日午后,你们两个一起去竹林,为师让你们知晓知晓,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。”

    言罢,老人屋内的烛火熄灭。

    婉儿瞪了眼那牧童,后者也是小小的苦瓜脸,反瞪了眼婉儿,最后各自轻哼一声,扭头回了各自的屋舍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婉儿起床早早去修行,小牧童牵着老牛去吃草,老师父却是早早没了踪影。

    待他们用罢午饭,赶到了后山竹林。

    婉儿好奇地看着这似乎没什么变化的竹林,只是发现了一些竹子是不正常的弯曲状,或是带着浅浅的弧度。

    小牧童瞳孔巨震,转身就要溜人,却被一旁伸来、满是皱纹的手掌轻巧捉住。

    “师父!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婉儿拱手行礼,好奇地打量着其内的布置,又看到了老师父那绑着麻布的右手,“您没事吧师父?”

    老人淡定地笑着:“没事,被划了手……你们轮流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爷爷我不要!”

    牧童仰头大喊,言语中满是惧怕。

    “师父,这里面是什么门道?”婉儿轻轻眨眼,也有了点担心。

    老人一句:“你怕了?”

    婉儿顿时挺胸抬头,拿了根竹筷串起简单束起的长发,绑紧了袖口,一袭薄裙长裤,脖颈白皙凝脂,身周又有淡淡气息环绕。

    运转气息,心念口诀,眼入笔势,迈步向前!

    这似乎是某种阵势。

    上官婉儿刚踏入地上画下的那道浅痕,就察觉到了此地气息按某种规律不断变化,进入其中又有全然不同的感受。

    她素手一翻,判官铁笔入手。——这也算是师门祖传戏法。

    屏息凝神,脚下不觉踩中了某物。

    嗖!

    细微破空声自左侧而来,婉儿耳听六路、眼观八方,判官笔端在右手,左手轻巧抬起,两根纤指稳稳地夹住了袭来的竹棍。

    师父的考验,就这般?

    嗖嗖嗖嗖!

    林间竹叶一阵颤抖,上官婉儿面色大变,身形连忙向前俯冲,躲开一旁飞射而来的箭雨,正前方忽有寒光袭来,两把大刀一高一低划来。

    她纤腰发力,气息缠绕自身,身形兜转横跃,堪堪在两把大刀中间划过,一缕秀发却被刀锋斩断。

    阵外的牧童失声喊道:“爷爷,你用的真刀呀!”

    “假物有何用?”

    老人负手而立,眼底无波无澜:“这般只是简单的阵势,若她都无法应对,也就不必邹虎此阵,今后去连累旁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牧童反手抱住老人胳膊,急道:“您可就我一个亲孙子!不会也让我进去吧!”

    老人嘴角微微抽搐了下,小声道:“就那两把刀是开刃的,让你师姐紧张起来,后面的刀剑都未开刃,暗器用的都是沙包。”

    牧童稍微松了口气,又用一种满是之意的目光注视着亲爷爷。

    老人撇撇嘴:“毕竟收了上官夫人好处的嘛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牧童松开老人的胳膊,神气的掐了会腰,“那我就去试试,给师姐一点压力。”

    竹林间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砰的响声,随后便是一阵安静。

    不多时,婉儿捂着肩头、腹部,灰头土脸地自竹林侧旁爬了出来,扭头哇的一声吐了口‘血’。

    牧童小脸当时就白了。

    老人缓声道:“调息去吧,仔细体会。”

    “是,师父。”

    婉儿应了声,擦了擦嘴角,去一旁大石上盘腿打坐。

    老人那慈祥和蔼的目光,顿时落在了牧童身上,后者的小脸瞬间煞白,扭头就要跑,却被一只铁箍般的大手稳稳抓住。

    “爷爷,您只有一个孙子!”

    “若不成器,要之何用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……哇啊——”

    那晚,牧童的惨叫声在竹林持续了好一阵,让一旁打坐的婉儿笑得人仰马翻,默默将水囊自腰间解下,喝了口此前特意调配的红汤汁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若说身法,并非全凭脚力,要学会随气而动,御气而行。”

    竹林前,老人为上官婉儿和牧童演示着如何躲避袭击。

    时而奔走如风、只留道道残影,时而若游鱼自溪涧玩耍、瞬息调转身形,时而登高而起、抬手摘下一叶竹片,随手又将竹片掷出,贯入一旁竹木之内。

    婉儿看的如痴如醉,那牧童看的昏昏欲睡。

    不多时,老人让婉儿尝试御气行走,打发牧童继续放牛去了。

    “唉……”

    老人看着牧童的背影,略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上官婉儿道:“师父,要不要我劝劝师弟多上进些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多劝他,这样挺不错。”

    老人负手走了两步,叹道:

    “我曾严苛要求他父亲,最后也没换来什么。

    婉儿你要记住,一个人的力量其实很有限,哪怕你是旁人眼中的高手、强者,或是文豪、大家,都不过是当权者手中兵刃罢了。

    想在这世上清者恒清,便只能躲开这个繁华俗世。

    若想在红尘逍遥,清浊都不免沾身。”

    上官婉儿仔细思索,低头行礼:“弟子受教了。”

    “慢慢练吧,”老人笑道,“等你能在此阵中不伤分毫全身而退,身法就算你小成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上官婉儿定声应着,目送老师父缓步离开,目光满是坚定。

    忘记此前,重学身法,以气御之,其实并非易事。

    最初几个时辰就宛若蹒跚学步,百般尝试都觉得有些不舒服;但上官婉儿很快摸到诀窍,先在竹林边全速奔跑,等自己速度达到极致,尝试去驾驭身周的清风。

    如此一来二去,摔了七八次、撞树十多次后,她已是能在林间如意穿梭。

    她将心神沉浸其中,却是觉得分外有趣,一边琢磨、反复练习,身法一道却是突飞猛进。

    不过数月,上官婉儿已可自竹林阵势中全身而退。

    这般进境也让上官婉儿颇感惊讶,更是勤加练习,又不断给自己增加难度。

    这日,师父喊她到跟前,上下打量着上官婉儿,嘬了口旱烟袋。

    “徒弟,这么着急出师吗?”

    “弟子没有半点着急!”上官婉儿顿时急了,“弟子本领差得很,也想多在师父身旁孝敬。”

    话肯定是要这般说。

    “孝敬什么?我是看在你娘送东西的份上教你本事,”老人扣了扣旱烟,“若是能教你的都教完了,你不走我都要搬家。”

    婉儿委委屈屈地喊了声:“师父……”

    老人缓声道:“你这身法进境,当真有些让人惊异,来,与为师比较一番。”

    “弟子不敢与师父动手!”婉儿低头呼喊。

    “就比比看,谁先点到对方后背。”

    “那弟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!”

    婉儿抬起头来,眼底满是跃跃欲试。

    老人也是气乐了,将烟袋一方、绑紧了袖口和腿管,缓缓吸了一大口气,有些萎缩的身形竟散发出逼人的威势,竟有了一点雄壮之感。

    婉儿额头挂满黑线……师父您还能换画风的!

    老人抬手打个手势,用低沉的嗓音道:“请出手!”

    一旁牧童已坐在门槛上,嗑着瓜子、端着凉茶,差点就起来喊一声‘打起来打起来’。

    婉儿走到老人身前数丈外,拱手行礼,随后身形突然朝左侧窜去,快若一阵风、动若御风行,一个折返手指点向老人背后。

    老人微微皱眉,脚下一动、身形前冲,迂回折返抓向婉儿的脖颈。

    这两道身影在并不算宽敞的小院中左右横挪、前追后赶,渐渐竟只能看到道道残影。

    一旁牧童看的目光有些呆,都忘了嗑瓜子,总觉得自己好像此前错过了什么……

    这般本领若是早练成了,去逛街买东西,还用给钱?这不是看到什么就拿什么,还能扭头挑衅几声‘你追不上我吧’。

    少顷,两道身影同时停下,却是已交换了位置,背部相对。

    老人微微一笑,右手慢慢抬起,手指捏着一根竹簪;婉儿的长发随之滑落,那三千青丝如瀑垂落的情形,给小牧童留下了深刻的童年印象。

    婉儿右手也慢慢抬起,捏着一只长命锁吊坠,禁不住眨眨眼:

    “师父,您怎么还戴这个?”

    老人瞬间破功,转身冲过来,一把将吊坠夺了回去,骂道:“这是你师母给为师的定情信物!你什么时候从为师脖子上摘下去的?”

    “就……刚才……”

    小牧童小声嘀咕道:“那怎么判,平手吗?”

    “怎么能平手!”

    婉儿笑道:“师父肯定是让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赢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缓缓吐口气,走回门前坐下,点亮了烟锅中的烟叶,在那叭叭抽了起来,许久没说话。

    婉儿与小牧童对视一眼,后者低头磕瓜子。

    她多少能体会到师父的心境,凑过去也不知该说什么,只是随手挽起长发,静静等师父开口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,我还收了个天赋不错的弟子,”老人缓缓叹了口气,“你今后的成就,应当是在师父之上。

    为师如今能教你的,也就是笔法了。”

    “师父,我莫非天赋就在这辗转挪移上?”

    “确实是少有的天赋,”老师父笑道,“老夫当年练到像你这般,少说花费了数年光阴,不过你还需将这般天赋用在正途上。”

    婉儿定声道:“师父您放心,弟子绝不会做有违忠义之事!”

    老人摆摆手:“让为师想想,该如何帮你破开无法书写的魔怔,歇息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,师父。”

    婉儿躬身行礼,与小牧童各自回屋。

    老人坐在那愣神许久,很快就是微微一叹,嘴角带出少许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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